浓雾像一团团丝绵，在山谷翻卷，风摇动着高高的香椿树，然后像一个絮棉袄的裁缝，把浓雾的丝绵撕成一片一片，莫非是要缝进青山的棉布里去么？太阳升起来，打乱了风的计划，雾变薄变淡，变成丝丝缕缕，最后像一滴淡墨滴进一缸清水，缕缕丝幔扭动了几下身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安静衬托了鸟的啼鸣，数不清的鸟，比赛着歌唱，虽然听不懂内容，倒是可以感受到无限的欢快。庙湾大沟里的流水哗啦哗啦，从山上响到山下。

正是锣心桑开花的季节，叶子还没有生长出来，只能看见枝条上缀满了花朵，一串一串的春意融融。桥料有很多锣心桑，这里一片，那里一片，一座山到处都像涂画了玫红的水彩。

油菜花吐露着最后的芬芳，密密匝匝的油菜荚支楞着，如一枚枚翠绿的铁钉。土豆有一拃高了，叶子墨绿，有的平展，有的卷曲，生动极了。豌豆的叶子一片翠绿，紫色的花朵像秀气的铃铛，煞是好看。蚕豆不像我的老家植株有半人高，桥料的蚕豆植株矮小，但花朵从脚下一直开上顶，像一个结实精干的矮个子男人，浑身都是力气。

田野顺着山势铺排，除了土豆劲鼓鼓地生长，大片土地等待着播种包谷。田地已经翻耕，垄过的行子，整整齐齐地，像由近及远的诗行，那种壮美，难以词叙。田边地角，冷不丁布置了一丛修竹，那长势不是茂盛所能形容的，竹丛里间或也有几棵树，楠树或者栎树，楠树的叶子墨绿，栎树的新叶还只有三分绿意。

桥料人勤劳，把一畈畈田地经营得胜过作家们的锦绣文章，没有一棵杂草，没有一块乱石，连栽种在田边用来喂猪的聚合草都是那样整齐，那样生机勃勃。

土地、庄稼、竹木，还有错落地置于田间或者山边的那些小洋房，都昭示了一种祥和的气氛，一种对生活的满足和惬意。

久违的太阳出来了，阳光干净而温暖，穿过树梢，变成色彩斑斓的光环，照在逶迤起伏的土地上，一缕缕热气开始蒸腾，空气不仅有了温度，也有了色彩。

向宗念起得很早，他喜欢在早上侍弄他的花朵。连续的阴雨，今年牡丹开放没有遇上好天气，他老觉得亏欠了那几株牡丹。那株一米多高的金银花，修剪得像个圆球，又有些枝条伸到圆球外面了，向宗念今早来修剪，剪子在直径一米多的圆球上亲吻，他有一种给儿子剃胎头的激动。

张祖琴起得很早，这个戴着一顶毡帽的中年男子，个头不高，但很精干。他是从青山墩搬迁到扶贫安置房的，青山墩土地倒也肥沃，也算得上柴方水便的地方，但进出只有一条开凿在悬崖上的羊肠小道，曾经有人背猪出来卖，被绳索捆缚的肥猪动弹了几下，背猪人背篓一歪，猪子掉下悬崖，尸身都没有找到。开展精准扶贫以来，各级政府和扶贫帮扶单位的领导几次到青山墩调研，也提出过修路的方案，成本巨大不说，对生态会造成无法修复的破坏。最后决定整体搬迁，在蒿坪修了安置房，每户划了小菜园，修了猪圈，还修了供安置户过红白喜事的专门用房。

张祖琴和老婆高高兴兴搬进了安置房，他凭着勤劳找到了在傅荞养殖专业合作社喂猪的工作，他来喂猪，老婆张道月陪着他来，一是恩爱，二来两个人喂两个小时就喂完了，然后还要喂他们自己的猪。他们向傅荞养殖专业合作社的老板张先平讨要了现在已经没用的旧猪圈，喂了十几头猪，还养了四只羊，他们还向张老板讨了两亩多田种着，张祖琴还兼着护林员的工作。两口子很忙碌，也很充实，一切顺利的话，一年也有小十万的收入。迎着久违的阳光，张祖琴忍不住想哼几句歌谣，早先学唱过的歌谣都记不住词了，只能哼个调儿，张道月噗的一声笑，张祖琴脸红了一下，不再哼唱，望了望满山的锣心桑，热乎劲儿又一次涌上心头。

在张祖琴两口子去喂猪的路边田畴里，姚吉芳的老婆张先玉正在播种包谷，她本来在县上带孙子，姚吉芳把田翻耕好了，行子也垄了，才去县上把张先玉换回来下种。张先玉手提着包谷机，一行一行地播种，包谷机卡嚓卡嚓很有节奏，激起人们心中一种莫名的颤动。

跟姚吉芳是叔伯兄弟的姚吉顺也是勤劳的人，他曾经担任过村的书记，卸任后现在还担任着村里的治调委员。他和老婆一大早就出工了，他们在两行土豆之间掏行子，然后在行子里填上包谷杆子沤的农家肥，再掩上土，就可以用包谷机播种了。他老婆覃士年挖田掏行子，他负责填肥掩土。挖田是力气活，锄头举过头顶，朝阳映在锄头上闪烁着光泽，锄头落下来深深地吃进土里，用劲扳过锄把，翻过来几块大的土垡，用锄头敲烂，在一种成功的快感里再把锄头举起来……家肥是几天前就运到田里的，姚吉顺用手刨开粪垛，还有一缕一缕的热气升腾，他把农家肥填到行子里，一种青草腐烂的气味和着猪粪的气味在田间升腾弥漫，对于一个农人来说，这气味非但不臭，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有一种跟丰收紧密相连的特殊的芬芳。

覃孔志也起了一个大早，昨夜有些激动，睡得不是很沉。扶贫工作队昨晚把“桥料村生态粮食猪代养猪圈”的牌子送来了，条件已经给他宣讲过好多次了，代养人前来选小猪，预交1000元钱，签订合同，保证饲养周期不低于9个月，只要达到200斤以上即为4500元一头，猪价有较大变化时适当上下浮动。覃孔志昨晚反复计算了好几遍，觉得这是个好事情，不但不需要买饲料，光喂包谷还不行，还必须喂草喂菜，成本就大大降低了。他决定先喂50头，今天一早，他就在代养猪圈里装摄像头，要让那些代养人凭猪子的耳标在手机上随时看得到自己的猪的生长状况。安装、调试，在自己手机上试着看了几遍，妻子催了几遍吃早饭，他才从猪圈里出来。下一周就有第一批代养的客户上门签合同，他难免激动，为稳夺夺的收入激动，也为这设计周到的模式激动。

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村书记姚雪峰已经打扫完卫生，正在办公室生炉子，哪怕已经是4月，连连阴雨，桥料村家家户户都还在生炉子烤火，村委会也是一样，有个火，村民来办事才有一份温暖。扶贫工作队的田书记、吴主任、大徐和小徐在院子里洗车，虽然这几天连续下雨，他们也天天入户为贫困户排忧解难，田书记那辆本田被泥巴糊得面目全非，好不容易天晴了，大家一起来洗车，人多力量大，冲洗，擦拭，不一会，宝蓝色的轿车就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太阳终于从山顶那棵硕大的栎树上腾地跃起，把桥料村照射得一片灿烂，满山一片新绿弥漫，锣心桑的花朵在阳光下更加鲜艳夺目，油菜花的芳香夹杂着油菜脚叶轻腐的气息在空中飘散，两只喜鹊从杜仲树的喜鹊窝里钻出来，站在自己的窝顶上看四周一片清新，一片明丽，然后一展翅，飞向了远方，朝阳落在喜鹊油亮的羽翅上，似乎看得见光斑的跳跃。

桥料村，在阳光明媚的清晨彻底苏醒。

（原载于《湖北日报》2021年5月14日第十五版）